《摯冬》05

  南城的雨比風更盛,夏秋兩季濕氣重,颱風從七月延續到九月,秋初是雨勢最大的時期。

  秋後的雨期綿長,恰好撞上了小漁村的豐收期,漁獲與稻獲豐饒,村內一片祥和。

  秦緣自幼以來就記得南方的雨總混著淡淡的香氣,打傘自黑瓦白牆的街巷裡走過,傘面掠過矮牆伸出來的綠葉,雨珠順勢滾落下來,沾濕了褲腳,雖然麻煩但也已經習以為常。

  小漁村的村民喜好在庭院裡種植桂樹,秋雨來勢洶洶,軟糯的桂花瓣似雪一般落滿長街。

  微涼的海風送來桂花飄香。

  人對於味道總是充滿念想的,於秦緣而言,桂香總能引出他的思鄉情懷。

  秦緣國三時轉學,隻身到了北城住校生活,一離開就是兩三年,期間內只有逢年過節時會回鄉探親,他都快要以為自己變成小白眼狼了。

  或許被動獨立的孩子已經習慣於靠著意志力來保護自己,他以為自己習慣了孤獨,適應了苦處,面對再大的壓力他總能逞強跨越。

  然而當譚桂站在他面前時,他突然發覺自己脆弱得不堪一擊。

  如果有機會將時間倒回,秦緣會選擇親手把譚狗收拾一頓,而不是灰溜溜地跑回自己寢室,連考卷都沒顧得上拿。

  呸,那張破紙不是重點。

  親都沒親到,一點便宜也沒佔到,照理來講雙方都沒損失,但秦緣感覺得出來譚桂在躲他。

  當時他們距離很近,秦緣抬起頭就能接觸到對方的頰側,克制又大膽的念頭一旦萌芽就無法抑止地肆意生長。

  心思萌動之下,他仰首吻了過去。

  他看見譚桂纖長的睫毛低垂,眼底盛滿了冬月寒涼的薄光,他高挺的鼻樑下橫了一隻手,手掌就貼在他的唇瓣上。

  僅只一瞬間,他明白自己被拒絕了。

  秦緣有點無地自容地撇過頭,無意間擦過了譚桂常年練琴的薄繭,譚桂感覺像是小貓蹭過似的,有點勾人。

  下一秒他回過神時,便聽見了推門聲,以及一道倉惶離去的背影。

  突然,窗戶被風猛地推開,發出了金屬卡楯摩擦的聲響,刺耳得讓人心驚,也宣布了這段令人舒心愉悅的時間告罄。

  各個社團的成員們在禮堂後台上妝更衣,再過幾小時社團發表就要開場了。

  今晚是學生會與社團代表聯合主辦的晚會,額外請了當紅藝人演出,社團和藝人表演結束後,就會開放大舞池的聯誼及團康活動。

  秦緣好不容易從譚桂嘴裡撬出來的消息,還聽說這晚會策劃了有小半個學期了,得到的迴響挺好,全校師生大都非常期待。

 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,星期四凌晨開始飄了雪,到了今日溫度明顯下降。今早上學時校方已經請了清潔工掃過路面,但還是有幾例滑倒意外,幸好只是輕微擦挫傷,進保健室抹了藥膏就回教室上課了。

  天氣因素讓學生們的外出意願降低,參加晚會的人數大概會比預期要來得少,可惜了學生會這幾日賣力宣傳。

  譚桂坐在化妝鏡前撇了撇嘴,看著鏡子內白得透亮的肌膚和美到無邊的人兒,卻沒有表現出一如既往的浮誇讚美。

  所有人都為了這一天拼盡了全力,但他卻感覺自己某一部分的力氣已經打了出去,卻沒有得到回應。

  心中突然出現一處空洞,他無法不去在意,不安與惶恐從窟窿內併發出來,將他吞噬殆盡。

  他害怕的是被譚桂拒絕,還是被譚桂討厭,這點他已經分不清楚了。

  也許都是害怕的,然而他距離這兩個選項已經無限接近了。

  周遭的人都看出了秦緣的心不在焉,昨天彩排結束後小綠還把他拉到一旁問他怎麼了,星期三之前都還好好的,怎麼一晚上過去人就蔫了吧唧的?

  秦緣:「妳他媽才……!」算了不跟小丫頭計較。

  小綠是廣城人,不經意間也會吐出南方口音,明明和家鄉話有些差異,卻讓人感覺親切得可愛。小姑娘咯咯笑出了聲,讓他打起精神,晚會上做最美的人兒驚艷全場。

  「還要等好一陣子才輪到我們上場,那就先去看表演吧,主持人開場了,我們趕快出去。」小綠收起化妝包,挽著秦緣的胳膊走了出去。

  她走路也不好好走,兀自邁開六親不認的步伐,還向經過的人扔了幾個飛吻,兩個人走得不同調,看上去彆扭又滑稽,秦緣翻了個白眼,把她放開後走到了舞台前。

  主持人開完場後會場燈滅,禮堂內嘈雜了半會復又安靜下來,布幔緩慢拉開時,燈光於頭頂上落下,隊伍中央的男生和其他人交換眼神,率先刷了一段和絃,接著其他人紛紛跟進。

  這是一首時下正火的流行歌,正中央的男孩握著直立式麥克風開唱,男孩們站在一塊思毫不怯場,反倒氣勢如虹,瞬間帶動起會場氣氛。

  小綠在秦緣身旁尖叫著主唱的名字,冷靜下來後正好到了副歌,她便跟著音浪唱了起來。這個女孩向來體貼細心,雖然她沒有明說,但肯定察覺到自己的異狀了。

  明明就經常被人照顧著,但換作是別人又覺得不適應了……得了,這不就是被寵壞了嘛。

  太難看了,太他媽矯情了。

  秦緣自嘲地笑了笑,低下頭時眼神落寞,與周遭歡呼熱烈的氛圍形成強烈對比。

  周遭太擁擠了,尖叫聲此起彼落,秦緣感覺有點頭疼,他拍了拍小綠的肩,又用大拇指朝身後指了一下,小綠意會後點了頭,他便往後排擠了出去。

  剛入場時沒特別在意,現在往後一看才發覺會場已經擠滿了人,黑鴉鴉的一片人海。

  秦緣乾脆出了會場,看門口沒其他人,便倚在門框邊往裡頭看,旁邊不時有風吹過掀起門簾,勾到他的腳踝時冷不丁打了個寒顫。

  他已經換上了表演的服裝,短袖上衣是鏤空設計,露出了一節纖細勁瘦的腰肢,黑色皮製熱褲襯得他一雙腿筆直白皙,但在大冬天裡穿這麼清涼真的太委屈秦緣這個怕冷族群了。

  秦緣在演出服外頭披著不夠保暖的學校外套,在寒風裡瑟瑟發抖。

  玻璃門內燈火通明,人聲喧鬧,他突然想到了賣火柴的小女孩死前在窗前看見的溫暖景色。

  如果是譚桂的話肯定不會讓自己活活凍死,他會拿著暖暖包,為他戴上圍巾,用溫柔到能將人溺斃的眼神看著自己。

  當初沒有問他為什麼拒絕自己真的虧大了,自己也不是不能改啊……怎麼又開始胡思亂想了。

  為什麼他要孤單地待在場外,為什麼他這麼美一個人要這麼難過,為什麼譚桂不喜歡自己。

  媽的渣男。

  他曾經相信自己是世界的主角,是那個人的世界裡的主角。

  十七歲的少年人情竇初開,面對感情憧憬又畏懼,他們建立起的自尊與自信既強大又脆弱。他們以此當作臉面見人,同時也容易被人打疼打腫。

  自信一旦被打碎了,自己也不相信了。

  他都不要我,那我還有什麼好的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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