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逸泓

草山的春天,氣溫還很低。
叮鈴鈴——
懸在門前的鈴鐺響起,第一位客人到了
「付款方式可以用現金嗎?」
我抬頭看了看這位客人,黯淡的皮鞋、泛舊的西裝,領帶不偏不倚地懸在脖子上,臉上有著皺紋的中年男人
他一定是某個企業的員工,看見停在咖啡廳外的黑色轎車,說不定還是一個主管。
畢竟我以前也是在某個跨國企業工作過,雖然並不開心,也許是我的性格不適合做一個普通職員吧
究竟是哪一天,我下定決心開了一家咖啡廳呢,我已經記不起來了。
「可以」
的確,放在門外的小黑板上寫著「可以用故事換咖啡」,會讓只想買一杯咖啡的客人望而卻步吧
——每每想到這裏,我都在心裏忍不住苦笑著
「請給我一杯美式,謝謝」
中年人用平靜的語氣,不容置疑地說著
我將咖啡豆沖泡成了咖啡,遞給了坐在窗邊的中年人。
他拿起杯子,泯了一口,咖啡豆濃濃的香氣淡淡瀰漫在咖啡廳上空。
中年人取下黑色邊框的眼鏡,擦拭著鏡片,輕輕地放在桌子上。
叮鈴鈴——
「您好,聽説這裏可以用故事換咖啡,是真的嗎?」
……
在我注意到的時候,中年男人已經從座位上消失了,桌子上擺著一枚五十元硬幣,還有一個空空的咖啡杯。
之後,他成爲了這間咖啡廳的常客。
從周一到周五的早晨,他總是穿著一身老派的西裝,通常是咖啡廳的第一個客人,點一杯美式,然後丟下一枚硬幣,在我不經意的時候悄悄溜走。
——就像小精靈,來無影去無蹤,神神秘秘。
「大叔精靈」
我的腦海中冒出來這樣一個蹩脚的詞匯,不過用來形容中年男人恐怕非常合適。
直到前幾日,大叔再也沒出現在店裏,我還記得那天是星期一的早晨,我定下決心今天一定要親自目送他走出咖啡廳,可是我等了很久,他并沒有出現。
在這個星期日,也就是今天。他卻出現在了草山咖啡廳,穿著一套比平日看起來舒適許多的米色西裝,披著只屬於午後慵懶的陽光
「一杯卡布奇諾,謝謝」
「一杯卡布奇諾…對嗎?」
我下意識地向他確認道
「對」
我衝泡好一杯咖啡,淋上奶油泡沫,送到了他的桌前
「卡布奇諾」
「謝謝」
請等一下!
正當我準備轉身離開,他卻從身後叫住了我
「請問,我可以用故事換一杯咖啡嗎?」
「當然可以,請說⋯⋯」
雖然有一點突然,但我還是在中年男人的對面坐下,準備聆聽他的故事。
但是男人之後說的話卻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:「吧檯,可以借我用一下嗎?」
「⋯⋯」
我花了足足幾秒的時間來聽清他的話語
午後的咖啡廳,除了一個主人和一位客人,只剩下一排整整齊齊的空座位。
「請用吧」
他走到吧檯,摸了摸桌緣滲出的咖啡香氣
用熟練的手法,煮了一杯咖啡,將奶油泡沫緩緩畫出花紋。
「請用吧」
不經意間,咖啡已經遞到了我的眼前
我輕輕舉起咖啡杯,綿密的奶泡伴著咖啡的苦味滑進我的喉嚨,涇渭分明的口感隔離著彼此,就像一對正在吵架的夫妻,嚐起來完全出自一個新人之手
⋯⋯
「好喝!」
咖啡的甘甜氣息在短短的幾秒後返回了我的喉嚨,直直地沖上我的鼻腔。
當我仍然沈浸在味覺帶來的享受中,男人開口了
「我,前兩天剛剛退休」
他停頓了兩秒,繼續說著他的故事
「我在信義區,開了一家咖啡廳。因為是在人潮繁華的地段,所以生意一直不錯」
他抬起了頭,看著我
「可是我,並不快樂」
每天微笑著面對的顧客,卻只是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。
這就是都市的日常,沒有一雙皮鞋會在吧檯之前多停留零點零一秒。
忙碌著、忙碌著,直到永遠⋯⋯
男人忘了當初的夢想,因為他已經實現了它,在擁擠的都市中央開一做坐滿客人的咖啡廳。
可是,總覺得還是少了些什麼⋯⋯
「歡迎光臨」
那天,一個穿著正式西裝的女職員推開玻璃門走了進來。
她似乎是常客,誰知道呢?也許只是認錯人罷了
「您要點什麼呢?」
「一杯美式,謝謝」
女人的話沒有什麼感情
「還要點些什麼嗎」
「不用」
女人看起來並不開心,她的神經緊繃著,也許是被都市壓成了方塊。
她嘆著氣
「唉」
男人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臉,是怎樣的愁容,比他想像的要更加哀愁。
女人挑了一個窗邊的座位坐下
「您的咖啡」
「謝謝」
正當男人要離開的時候,一個聲音從身後喊住了她。
「等一下」
「怎麼了嗎?這位女士」
「那個,我點的是美式」
「您不喜歡嗎,卡布奇諾?」
男人端上來了一杯畫著楓葉圖案的卡布奇諾,濃郁的奶香溢出了咖啡杯,飄到了女人的鼻子中
「謝謝」
女人遲疑地品嚐了一口
⋯⋯
「好喝」
「是嗎,那太好了」
男人離開了,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做這種事情,調咖啡的手便自己動了起來,把顧客的美式變成了卡布奇諾
女人喝完了咖啡,喚來了男人
「您還有什麼事嗎?」
「咖啡很好喝」
女人的臉上洋溢幸福
「謝謝」
「不,我應該謝謝你」
女孩微笑著,眼中藏了遙遠的夢想
男人看著她,著迷了。他已經很久沒有從客人身上看到笑容,此刻他才知道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
他剛要叫住那個女孩,她卻已經消失在都市擁擠的人潮中,再也找不著了
「其實我一直想找到那位女士對她說,謝謝」
⋯⋯
我喝完了咖啡杯裡剩餘的卡布奇諾,回過神時,男人已經再次消失在咖啡廳中,桌上留著一張嶄新的百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