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宥珊

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。
直到踏出飛機的前一刻,他都還想著這件事。那個人,那個在自己說不定並不能被稱為童年的時光裡為他帶來快樂的人,到底去了哪裡。
第一次說話,他一歲,喊的是哥哥。
第一次哭出聲,他十歲,因為找不到哥哥。
他的父母讓他衣食無缺,但是那個所謂的「哥哥」讓他明白人的一生並不只有厚重的書冊、滿桌的墨水和無盡的自尊踐踏。
離開故土的那一年,他十二歲。
再度踏上這片土地的這一年,他十八歲。
熟悉又陌生的陽光和微風交雜著折磨他的喜悅,卻又安撫著他的不安。終於,他還是回來了,回到這個充滿快樂和痛苦回憶的土地,回到那個他存在過的地方、那個沒有他的地方。
兒時的記憶再度呼嘯而過,狂風猛浪一般朝他襲來,他又想起了他。那個溫柔全給了自己的他、那個無聲無息消失的他——他曾擁有過的「哥哥」。
會笑著摸摸他的頭的哥哥、會趁家人不在偷偷唱戲給他聽的哥哥、明明自己背上滿是傷痕卻不想讓他看到,還執意安慰小時候被罵的自己那個哥哥,那個宋子璃。
你過的還好嗎?……還活著嗎?
不知道、找不到。關於他的一切,甚至在這六年的時間裡變得像一場夢。
啊、對,一場夢。自嘲地笑了,他幽幽地想著。
說不定真的是一場夢吧,只是一場到最後因為厭倦了而隨意被拋棄的夢。
怎麼回事,有點不甘心啊。
他的家庭,依大家所說——美滿健康。但不是的,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家庭是個什麼樣的地獄。
「我跟你媽都那麼聰明,怎麼會生出你這種白癡。」再一次被無數張考卷甩在臉上,他已經沒有什麼感想了。有點神遊。父親、母親,至少他還是這麼叫他們的,這兩個人其實並沒有外人想像中的開明。可能是讀書人的矜持吧,在外他們會摸著他的頭,跟大家說這是他們的好兒子,說今天他考的不太好,所以先把孩子接回來了解狀況。
騙子,拙劣的騙子。可大家都信他們那一套,可能是因為他們真的很有錢吧。
回過神來,他還跪在地上。腿麻嗎?並沒有,也可能是真的沒有感覺了。視線在地板上掃了一圈,考卷的分數都趨近於滿分,但在他們家中,沒有取得滿分的考卷都是垃圾。
跟他本人一樣,都是垃圾。這時的林緒六歲。
這是常有的,他的家庭就是這麼可悲,而他每天的固定行程便是回到家後先跪著讓他們罵到開心,然後才能去做自己的事。林緒深信要不是為了他們所謂的良好教養,自己已經被藤條甩的支離破碎了。
突然好想見哥哥,他不知哥哥現在在幹嘛。會不會跟他一樣,正承受著這種痛苦。雖然他的哥哥很不希望他發現這種事,但他是知道的,而哥哥總會跟他說沒事。
「沒事的小緒,叔叔阿姨的話不要聽,小緒不是白痴,更不是什麼垃圾。你就是你,是我最、嘶——」
倒抽一口氣的聲音深深的刻在林緒的記憶裡,那時他碰到的是哥哥的背。
他們是一樣的,卻又哪裡不一樣。
可能是家教,也可能是內心。
其實要不是有宋子璃,林緒說不定連會成為一個近似於無機質的魁儡,他知道自己的內心並沒有他的哥哥那般強大,甚至很多次想拋棄一切了,可只要想到那雙會偶爾將自己抱在懷裡的雙手,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放棄身為人的感官。
他們就這麼相互扶持著漸漸成長,兩人相差了八歲,卻因為對方的存在而堅持著在這種泥濘沼澤裡周旋。
不過就在某一天,這個被他當成信仰來憧憬的人,不見了。
房間的東西都還在,但人消失了。就像憑空蒸發了一樣,連他的父母都支吾其詞,甚至不以為意。
怎麼會,一個人沒了怎麼大家都像沒事一樣。那可是哥哥啊,可是他的信仰、最喜歡的哥哥啊。
什麼都沒說一聲就不見了,哥哥怎麼了,是不是不喜歡我了。是不是覺得我很煩,所以跑掉了。如果不是,為什麼不來跟我說……
最後他帶著空洞的心情回到家中,把自己關在房裡。那是林緒第一次哭出聲,第一次像個孩子似的無止盡滾出淚水。
——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了。
外國的生活十分多彩,許多人夜不歸宿,在什麼地方開著派對、吃著披薩,在自家的游泳池裡放肆狂歡。可這一切都和林緒毫無干係。
他有幾個朋友,也時常有人向他遞出邀請,不論是讀書會或是睡衣趴,因為他過人的頭腦和出眾的外貌。
為什麼呢?他總想著,為什麼自己明明什麼都沒做卻仍有人前仆後繼地湧上來,可他最想見的那個人卻離開了,這到底是誰的問題。
他不喜歡交際,應該說是不擅長。因為從小就不太與其他人接觸,他並不曉得什麼是真正的社交,只能不冷不熱的對待所有人,並期望他們能不要和他太親密。
六年的留學生活過的挺快的,沒有父母親的日子對他來說堪比天堂,他其實不想回去,反正他的父母也沒關係,林緒甚至覺得他們應該是忘了有他這個人的存在了,生活費是依約定轉帳的戶頭處理的,他們根本不在意。
忘了也好,他想著,就這麼忘一輩子對大家都好。
在這段日子裡他學會了股票、程式、電機,各式各樣的技能。他知道自己不用靠他們也能活下去。
不過、回去吧。還有人要找呢。他說過的,一定要找到的那個人。
手上捏著一張入場券,林緒站在所謂的展演館前,若有所思的觀望著。這張票是自己大學唯一的好友在酒吧硬是塞給自己的,那個明明怎麼看都不會跟自己是朋友的萬人迷好友,因為沒興趣而以讓他出門為由甩鍋給他的。
回到這片土地也已經四年多,讀了大學畢了業,現身為大工程師的他實在很不喜歡出門。這是一張戲曲表演的票,是林緒記憶中那個哥哥很喜歡的東西,於是鬼使神差的他來了。
宋獨芳,是這一次主演人的名字。林緒其實對這個名字莫名有些熟悉,可能是他在國外也略有耳聞這位宋大家,也可能是宋這個姓……和那個哥哥一樣。想到這,他搖了搖頭,應該是巧合吧。他不敢給自己太大的期待,不然又會像以前一樣一次一次的受傷,不過他也不習慣對什麼事物抱有期待就是了。
跟著人群走進展場,展館四周都貼滿了關於這場表演的海報,不過關於宋獨芳這個人,林緒其實是沒有研究的,畢竟他對國劇類的東西興趣不大,這一次又因為海報主打文藝風,連個人像都沒有。
好不容易找到票跟上給的位置,林緒放鬆似的坐了下來,他實在很不懂得應對人多的場景。不愧是戲曲翹楚,這座位和人數的可觀程度都是自己不敢想像的。坐在偏前排的位置,他再一次感嘆好友的人脈,這張票價值不斐,竟然還是隨意的因為不想去而流浪到了自己手上。
很快的大家都入了坐,燈光也漸漸暗下來,看來表演要開始了。林緒百無聊賴地撐著頭,目光在舞台中央漸漸聚焦了起來。那裏出現了一個人影,聚光燈打在他的身上,那人瞬間成為全場的焦點。
……等等。在看清那人的剎那,他著實愣住了。一身白袍罩身,那人手上正悠閒的搧著骨扇,上頭明明白白的畫著一叢茂盛的竹子。頭髮紮成一個俐落的馬尾,隨著長髮帶被場館內的風吹著輕曳,那一張臉、那個身型,林緒一輩子都不會認錯。
表演順利的結束了,他幾乎是在燈光恢復的瞬間就起身走了出去。在進門前他看了一遍平面圖,那過人的記憶力告訴他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可以繞到方才舞台的後門。而那裏,有他要找的人。
他已經找了很久很久的那個人。
他不敢相信自己怎麼會沒有去多了解一下這名宋獨芳。姓宋、唱戲曲,這麼大的共通點居然不足以讓他花費心思去確認,他可能真的想把這個哥哥當做夢境般遺忘吧,可惜過了二十多年,他依舊做不到。
一步一步的踏在大理石砌成的光滑地面上,他甚至感覺自己的心跳在漸漸和腳步重疊,在耳邊呼嘯。拐過轉角,一群人在不遠處聊著天,而被簇擁著、正背對著他的那名白衣男子,就是不久前在台上大放異彩的宋獨芳。
或者該說……他記憶中的溫柔好哥哥,宋子璃。
他不知道現在的心情是什麼,有失而復得的喜悅、有汲汲營營的不安、和擔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被討厭的恐懼,這些情緒交雜在一起成了近似狂躁的心跳,卻又在瞬間平復,腦子冷靜的可怕。他緩緩地走上前去。
修長的指尖點了點那襲白衣的肩膀位置。
「請問,是宋子璃先生嗎?」
聞言回過頭的那人揚起了一個和記憶中逐漸重疊的笑容。
「我是,請問你是?」
「終於找到你了,哥哥。」